归帆登记完最后一封密件,电脑上的时间正好六点——下班时间。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不论干什么总是那么准时,时间好像就是为他量体裁衣似的,那么合身。明天六十周岁,退休,工作早已交接完毕,今天完成交接点之前属于自己的最后工作,就要彻底离开厮守一辈子的岗位了,又是准点!
姓“归”的并不多见,据说是由复姓“归藏”演变来的,大概就像单位来了个姓“欧阳”的,大家都喊他“小欧”,天长日久他就姓“欧”了一样吧。归帆干了一辈子机要工作,恐怕与他父亲给他取的名字不无关系。他父亲给他取名时也许是盼望儿子将来远走高飞功成名就以后早早回还,可他参军读军校转业进城安了家,不但没有回还农村,还把父母都接进城市不再回还了。而这个名字不论在部队还是在地方,从领导人判断的角度讲,肯定是谐音“规范”了。
归帆一辈子的确是够“规范”的,甚至过于刻板,寻常人难以理解。文化大革命那会儿,天下大乱,市委书记、市长们被游斗几转子了,树倒猢狲散,机关早已关门停止办公,可归帆照样准点上下班。造反派开始冲击市委时,要揭开市委的“黑盖子”,首要目标就是机要室,归帆誓死不交钥匙,被推来搡去头都摔破了,简单包扎一下,还是回去坚守岗位。要不是警卫班战士鸣枪警告,机要室差点被砸开,那归帆的命也肯定要拼掉了。
归帆的妻子也在市委工作,是秘书科的,文革一开始,见势头不妙,早早跟着机关造反派大串联去了,一是躲躲风头,二是见见世面,除了西藏、新疆没去,全国各地几乎跑遍了。可她每每力劝丈夫都无济于事。两派大联合后,机关恢复上班,由于四面围墙倒塌不少,人们自然走缺口抄近道了,可归帆却还是“规范”地绕到大门口走进去。只有和妻子一起上班时才被硬拉着越过残墙断壁。
很多机关干部背后的议论也刮进过归帆和妻子的耳朵,有啥了不起,很可怜,一辈子夹着个小皮包上班下班,什么话都不敢讲,回家连老婆也不敢告讲,就是一台机器,迷失了人性的家伙。虽然归帆不为所惑,但是随着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的大潮冲击,妻子的不乐意却与日俱增了。因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以后,有不少重要信息都是直接涉及到家庭和个人利益的,早知道和晚知道差距可就大了!
“我好多消息都是×书记老婆那知道的,人家还是市委书记唻,不比你觉悟高?搞得她老婆还说我装蒜,说什么秘密不先从你家那位手上过?你别再死脑筋了,现在不是过去了……”
“那你嫁给×书记好了。”
“去你的,跟你讲正经话,你也胡扯!”
“不该讲的绝对不能讲,这是组织纪律!他讲了他才不正经唻!”
“现在是信息时代了,还有什么秘密能保住?连中央什么会还没开呢,决议都传得满城风雨了!你一个小市委机要还在那……”
“不要再讲了,再讲你就要犯错误了!有些问题我们可以到机关支部会上去讨论。”
“你以为还是文化大革命?真是不可理喻!”
对于归帆来说,妻子是比较好对付的,令他难以应付的是许多比他资格老多了的老机关,甚至老上级。往往私底下来打听点无关大局却直接关系到人家个人利益的事情,而他那付被妻子经常骂的 “死脑筋”总是实在太“规范”,不知道因此得罪了多少人。但是人哪能说一辈子都用不到谁呢?所以整个市委大院里最不能混、最臭头的就是他归帆了,他,或者他家要有啥事需要帮忙时往往到处碰壁。你不帮别人,别人会帮你么?
人们也确实没有发现归帆在战友会、同学会、老乡会风靡一时的时代浪潮里,跟哪些战友、同学、老乡亲密来往过。
城外延绵不断的大山,不论包藏着多少花草树竹、瀑流鸟兽、珍奇异宝,总是呆呆地矗立着;城内参差比邻的高楼,不论内涵着着多少经济增长、社会活动、不齿勾当,总是呆呆地矗立着;归帆工作了一辈子,也和大山、高楼一样呆呆地矗立着,而且是孤零零的……
(刘润华供稿)